我微微眯了下眼睛。
一老,一小,眼上都蒙着黑布。
小的木呆呆一动不动,不过六七岁的样子。
老的头发花白,看上去七十左右岁,有些不耐烦地挪着脚步,时不时还侧耳去听。
所谓上香敬神,就是交入伙的投名状。
小的是被劫的寿材,老的是买命的受主。
劫寿续命,最好的寿材当在四到九岁间,寿长命灵,但身魂不稳,还达不到寿命身三合为一,事半功倍,效果最好。
魏解四人鱼贯而入,各取劫寿续命所需的常用物品,用托盘装了托于掌上,站到我左右两侧。
法门各有巧妙,但程序步骤却是相差不大,是不是真行家,张嘴伸手就能辨出来。
我点验了一下托盘上的物品,又单要了烧酒、法铃和槐木牌三样,等东西齐备,便将手中香插在后脖领子里,先用龙孝武端的银盆净手,然后站到一老一小身前九步处,从魏解手中托盘上拿过符笔黄裱纸,蘸了朱砂,提笔问:“老善人何名,仙乡何处,有何善因,可得此善果?”
魏解就在旁边翻译:“韩先生,仙师问你的姓名籍贯,做过什么善事,才配得到这个续命的机缘,你要如实回答,登录施法之后,才能报天官赐福,更改善册,延长寿数。”
老头连忙端端正正站稳,道:“我叫韩茂奇,江水人,包了几个煤矿,做过善事这个……咳,平时很照顾乡亲,谁手头紧了周转不开了,找到我都肯定帮衬……”
私人矿主兼放印子。
这两样生意,手底下没几十个打手,不沾上人命,干不起来。
地方一霸,搁旧时叫乡贤。
魏解说:“韩老先生孝敬了三百万,又请以前的老客做保,以后每年都再付五十万。”
我点了点头,提笔边写边说:“韩君茂奇,江水人士,富甲一方,为善乡里,积福德于身……”
老头连连点头,笑得合不拢嘴。
告神书写完,将黄裱纸叠成三角状,取银角五枚、大钱一个,米三十六粒、茶叶三小撮,一同放入香炉内,然后剪了老头一撮头发,烧成灰,扎了指头、耳垂、舌尖血,与头发灰、香灰拌均匀,洒进香炉,细细盖严先前放进去的一应祭物。
如此完毕,取下后脖领子上插着的十一柱香,排了插入香炉,奉在真武大帝法像前,足站八字,手按十字,一礼三叩,连行三遍,这是借真武大帝宝地行法,先提告拜请。
三礼九叩完成,我取了槐木牌。
阳面写符。
天官发记符头,勅令赐福搭架,法笔册俱全,中书胜福积德,左延寿增禄,右祛病禳灾,落判字符胆。
阴面书籍。
记有姓氏名谁,生辰八字,属相阴盘,尾落奉勅上元九炁赐福天官曜灵元阳大帝紫微帝君总真应见天尊令赐福。
寿牌制毕,托在掌心,取银针夹在指间,来到那木木呆呆的男童身前。
他是被拍花子给迷了神智,确保他不会因为恐惧而乱动乱叫,影响到了仪轨施行。
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拍花子迷了,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对被劫寿的过程完全没有记忆。
杀不绝的拍花拐子!
我一手托着木牌,一手夹着银针,对徐五道:“请去衣。”
徐五放下托盘,上前脱掉男童的衣服。
让徐五动手,是因为他负责护法净场,这些是他分内的职责。
我先在男童身前观察片刻,这才踏步转到他身后。
右肩胛骨上,有一个指头大的莲花图案,火红。
不是铜钱!
目光自红莲印记上一扫而过,不做任何停留。
观察后背的时间,保持与观察身前的时间一致无二。
时间一到,我便再次转回他身前,问:“生辰属相?”
魏解答复:“己巳年,庚午月,癸丑日,属蛇。”
“桑拓木,冲马煞南,值神金匮……斗木獬宿星……壬不汲水更难提防……庚子时大吉……”
我算定位置,站于男童东南侧,以银针刺入男童胸口采心头血刺于槐木牌阴面韩茂奇的名籍上。
等刺完,将银针掷入酒碗,反手抚着男童头顶,背对四人无声念诵咒语。
咒法符三要,秘不外传,合情合理。
念完咒语,抬手时,悄悄摘了男童三根头发藏于指根。
转身取法铃,左牌右铃,踏禹步摇法铃绕两人行走,每走一步,默念咒语一句。
如此走了九九八十一步,来到香炉前,端碗喝了一口泡过沾血银针的烈酒,撮指引火,高举槐木牌,一口酒隔火喷过去。
酒焰闪过,槐木牌变得焦黑。
我把槐木牌供于香炉前,再取黄裱纸,书天官宝诰。
“志心皈命礼。
玄都元阳,紫微宫中。
部三十六曹,偕九千万众。
考校大千世界之内,录籍十方国土之中。
福被万灵,主众生善恶之籍。
恩覃三界,致诸仙升降之私。
除无妄之灾,解释宿殃。
脱生死之趣,救拔幽苦。
群生是赖,蠢动咸康。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上元九炁赐福天官。
曜灵元阳大帝,紫微帝君。”
写完敬香焚烧,化纸灰于残酒中,端到韩茂奇身前,捏着他的两颊,直接灌了进去,最后只余碗底一点残酒和那根银针。
我再取黄裱纸,把残酒和银针倒上去,悄悄把摘的男童头发也藏里面,仔细包好,揣进兜里,把槐木牌塞到韩茂奇手里,道:“这牌子贴胸前配着,晚上摘下来香烛供奉,每日须用水或茶一杯敬奉,隔三日以糖果、饼干、香烟、生果敬奉一次,初一十五则添加花生、鸡腿或者整鸡整鸭,每三十三天来求取一次延寿符和金银纸烧化,连续半年,延寿续命成功。以后每年需要稳固施法一次,每次施法前后一个月不能食荤、行房、饮酒。能记住吗?”
韩茂奇道:“我年岁大了,记性不行,能不能请仙师写给我,省得我记差了。”
我一拍他的肩膀,道:“复述一遍。”
韩茂奇不由自主张嘴,把我刚才的叮嘱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讲完他不由惊得张大了嘴巴,“哎哟天爷,我居然记住了,这可,这可太……”
我说:“仪轨完毕,寿数回春,记性自然就变好了。”
其实没那么快。
但外道术士施法,哪有不显技的?
韩茂奇捧着槐木牌,跪下磕头。恨天小说网
我受了他这礼,说:“回去之后,多做善事积福德,能尽快稳住借来的寿数。寿数不是自己的,不牢固,会引来鬼神窥视,福德不够深厚,鬼神缠身,百衰齐至,记住了吗?”
“记住了,回去我一定多做善事积福。”
韩茂奇美滋滋地应了。
魏解出去叫了两个人进来,扶着韩茂奇离开。
在到家之前,他眼上的黑布都不能拿下来。
龙孝武问:“周兄弟,这寿材还需要留着施术用吗?”
我瞟了那呆呆楞楞地男童一眼,说:“用不着了,处理了吧。”
龙孝武又问:“有忌讳吗?”
我说:“不能以人死。”
龙孝武道了声“好”,也叫人进来把男童带走。
仪轨施行完毕,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魏解第一个把自己的册子放到我面前,笑道:“周兄弟,你随便看,有什么疑问尽管提,今天聚这一回,就是让你明明白白。”
我按着册子,却不急着翻看,问:“那个韩茂奇怎么回事,是得了大病吗?”
魏解瞟了葛修一眼。
葛修道:“没什么毛病,就是岁数大了怕死,前阵子他有个老朋友得病死了,他这怕得厉害,这些年挖矿,兜里有点糟钱,就四处打听长生之类的法子,正好他有个朋友在我们这里做过劫寿续命,就把他推过来。”
“怕死就花钱买寿命。”我轻笑了一声,“真是蠢啊。”
徐五笑道:“没有这些蠢人,我们也没机会吃这饭口不是。”
我又问:“他回去能积德行善?”
葛修道:“他那行当,跟我们这阴口饭也差相仿佛,都是血上舔来的人命钱,除非舍了发家的根基,不然的话,行个屁善。”
魏解问:“周兄弟,槐木性阴,你不用桃木用槐木,是留了后手?”
我说:“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土财主,除了钱也没什么别的可图,还搞什么细水长流,留个闷锅底,回头一遭端了,省心省力。”
魏解道:“还是要注意下影响,他朋友也有做了这个的,要是吃相太急,怕吓着老客。”
我摆手说:“全都平平稳稳,没有危机感,怎么能让他们更信我们,更痛快掏钱?偶尔弄死一个半个的,只管推在没有遵守嘱咐禁忌上就是了,这点把戏几位老仙爷难道还没用过?”
葛修劝道:“时代不同了,跑海的吊命短夭是一回事,这种坐地的老财在公家那边都有脸面,死了之后怕查,惹来麻烦。”
我淡淡地说:“公家深查也得有人叫唤才行,要是全家死光,合情合理,又没人叫唤,公家哪会自讨那个麻烦?真当公家事情不够多,什么都想管吗?几位老仙爷放心就是,我自有手段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龙孝武干笑道:“这年轻人,就是敢干,不像我们几个土埋脖子的老家伙,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
“龙爷,时代不同了,做事手段也得能上才行。”
我淡淡回了一句,漫不经心地拿起魏解那本册子翻看。
这上面记的都是魏解经手施了劫寿续命仪轨的受主。
姓名,生辰,来路,身家,多长时间需要重复施术,以及预计多久会死。
我不盯着细看,但翻过的页上内容只扫一眼,便全都记下来。
快速记忆,是千门的本事,自有一套法子。
记不住东西,可做不得老千。
这册子从八五年开始记起,到如今总共只有四十七个人。
其中有十七个已经标注死亡。
外道劫寿续命,改不了天定的寿数。
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一定会死。
所以,在到寿之前,就得先制造意外,让受主死掉。
以免影响到这生意的信誉。
扫尾断因,是龙孝武的活儿。
所以这十七个人的死因都记载在龙孝武的册子上。m.zaacoo.com
无一例外,全都是意外事故。
有车祸撞死的,有火灾烧死的,有爬山的时候摔死的……花样百出,但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龙孝武的册子上还记着寿材的处置。
与这两本册子对应的,葛修记载的是各受主的来路身份和各个年份的状况,徐五册子记载的是施术的地点,当时留的收尾扣子,韦八册子则是寿材的来源,生辰八字,配属标记。
我最留心的,自然是八五年的内容。
八五年,地仙会做这生意的第一年,受主只有两个。
那时候刚搞放开,多数人还在努力挣扎生活,少数人挣了些钱,也还想不到劫寿续命这种事情,最大的享受也不过是吃喝玩乐。
人的心从来都是一点点养大的。
挣到了钱,就想挣更多的钱,挣了一辈子的钱,还想挣儿孙的钱,儿孙的钱挣下了又想挣个千秋万代的富贵基业。
钱挣到了就要享受,享受得多了,自然就舍不得死。
历来求生长的都是富贵人,长生活着是为了继续享受,牛马一般终日劳作的黔首苍头都忙着活下去哪有心思求什么长生。
八五年就能挣到钱来劫寿续命的,自然也是能折腾的人物,如今十年过去了,俨然都是身家巨富的风云人物,只是都不在金城。
一个姓潘,叫潘定邦,如今在魔都讨生活,股市上的著名风云人物,据称身家已经数亿。
一个姓陶,叫陶明亮,如今是京城的风云人物,开了家叫巴黎风情的夜总会,号称京城第一,身家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脉丰厚,关系背景复杂。
这两人买寿的时候,年纪都不大,一个五十出头,一个才将将四十,都是得了重病将死,才会花钱买寿,都是去年回到金城施术固寿。
下一次再来得是三年后,九八年,我刚好二十一岁。
虽然不是年年施术,但他们每年都会打一笔钱给魏解。
八五年的时候,这两人劫寿续命,各花了五万块,去年打给魏解的却是一百万!
寿命,从来都是一件昂贵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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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阿伟嘿嘿笑道,明明很欠揍的表情却还要努力装做一本正经,丝毫不介意陈牧的鄙视。
酒馆内灯火昏暗。
坐在对面的陈牧,此时却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